我到了崂山,崂山也到了我呢。我是山,山是我,崂山让我看到了自己,我是否让崂山当成了一座肉身?十月的冷风,吹动我的头发和衣裳,也吹动了崂山的草木。海风里有看不见的盐,有多少揉进了崂山的身子?我的前生后世,似乎都被崂山印证了。不是我张狂才说自己是崂山,而是我活着的一生,就是为了活成一座山,活成一座山的艰难和丰富。
而崂山正是我的向往啊!
崂山是一座石山,但崂山不是一座囫囵的石山,而是用一块块或浑圆,或方正,或无规无矩为怪形的石头堆叠而成。巨大者难丈量,小的也超过了一头牛的尺寸。我就想崂山的形成,似乎是天工的作业。凌空倾倒大小不一的巨石,突然间造出了这么一座石山。山上面的石头,互相错落咬合,因没有选择比较,便十分不对称,危险得像要动摇着塌落,轰隆着崩溃。山下面的石头,又似乎正攀登向上,在山顶上找一个自己的位置,有的石头已挪动到了半山腰。有的孤零零一块,在一个不太稳当的支点上坚持着,要蓄足了气力再奋力一搏。有一块石头比一座楼房还大,却用小得不成比例的面积立在山畔的边缘,似乎在摇晃,似乎马上就会失足。偏奇就在这块巨石下,却被盖了一排房子,那房子里的住户,睡觉能睡踏实吗?我的忧虑显然是多余的,这块令人不安的巨石,就以这样的姿势站立了亿万年,估计再过一千年,那时候有一个如我的人来到崂山,会和我看到的一样,但不知是否想到的也和我一样?
石头的山,树木怎么可能生长?崂山却有那么茂密的树,都找到了栖身的家。就在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间,一棵松树笔直地挺起了身子,又有一棵别的树木,曲折着,迂回着向上蓬松开枝条。就这样,在石头的山上,石头分布到哪里,树木便跟随到哪里。山顶上的树木,比山还高了呢。我是如敬神灵,如敬祖先一样敬着这棵树的。崂山的树木,生命何等顽强啊!我似乎看到树木的根须,那柔韧的主根,柔软的毛根,在石头之中行走自如,延伸、挥洒,如胃一般的包容了石头,消化了石头,而把石头变成松软的泥土。我还看到,树木的根须是一张网,在地下,在黑暗中,把一滴水珠,或者是一脉脉潮湿的水的气息,都打捞到树木的年轮中去,都汇集成枝条的自如招展,喧响成一条条叶脉的河流。
崂山以道教盛。蒲松龄老先生的《崂山道士》,写了学艺不精的张生学穿墙术而碰壁的事。在《聊斋》中,蒲老先生还以崂山的树木为原型,命名为降雪,又曰红衣花神,塑造出了惊世艳俗的美好。在座落着太清宫的崂山之东南,我见识了一株又一株奇特的树木,不仅仅生长着亚热带的竹、茶、棕榈、广玉兰、红楠,而且在庙宇之外,门廊之间,庭院之中,久经沧桑的古树,和我两相辨认,有了情感的交流,前世在等我来,来世也还等着我,我和树木,已成亲人。我要说正是因为这些树木的存在,山的存在有了意义,道教的存在有了依托,我的敬仰才有了对象啊。
我先遇见的是一棵龙头榆。这株树身子弯着,几乎快弯成拱桥,树干上面都可以走人,铜钱大的树叶,密密地罩在树身的周围,光照之下,圆圆的阴影汇总着,是从布满露眼的树冠上筛下来的。我一双手在树的身上轻轻抚摸,树皮的粗糙,我感觉到了;树木的心跳,我也感觉到了,那是年轮之中丰沛的汁液的奔腾之声啊。这株长寿的龙头榆,已活了1000多年,就用这样的造型,还要活下去。往三清殿走,还挺拔着五六棵高大的银杏树,有趣的是其中一棵为雄树,其余皆为雌树。它们实行“一夫多妻”制。雌树受孕结果,每年秋天,便有清澈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,这香味,也是银杏的爱情香味
啊。而更为吃惊的是正殿门生长着的桂花和西偏殿生长着的小叶杨。桂花树的枝干才指头粗细,树龄400余年,小叶杨主干手腕一般,亦有300年。它们为什么生长得这么缓慢呢?他们的血肉,都是从岁月中吸收了什么稀有的养分才形成的呢?世事变迁,时光交替,不动声色的桂树和小叶杨,不急不躁,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性情,一点一点成全着自己,一点一点收集着雨露。树木之中,桂树和小叶杨何尝不是真正的悟道者呢?三皇殿的古柏,大概是崂山的寿星之王了,树龄已有2100余年,多少棵树的寿命,多少代人的寿命加起来,也不一定抵得住这一株古柏的经历啊。更奇的是古柏上寄生着两株
树,一株藤本的凌霄,一株木本的盐肤木,也各有了100年的树龄。一群又一群人,来到树下,看一看,甚至为了沾一沾灵光,再摸一摸,走了,最后活到头,死了,成为一堆一堆土丘。他们的后代再来,再走,再来……这株古柏,还一如既往地在